在《金锁记》揭晓不久，翻译家傅雷就假名“迅雨”揭晓评论，盛赞《金锁记》是张爱玲“现在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猎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外洋最负盛名的文学史家夏志清教授越发直截了当地说：“在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也许这些评价都有些太过，但我可以绝不犹豫地说，《金锁记》是张爱玲所有作品中最令人感应心灵震撼的。

《金锁记》创作于1943年，在故事的叙事时间上，大致分三个时间片段。小说一开始就说：“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接着又说，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当指辛亥革命。那么，小说第一个片段是指1912年前后，曹七巧嫁到姜家才五年，已经生了一双后代。

接着一个片段就是十年以后，曹七巧丈夫和婆婆先后去世，于是有了大闹分居会的局面，时间应是1922年前后，儿子长白不满14岁。然后故事逐步地延续着。

再到下一个时间节点，就是女儿长安已年近30岁了。曹七巧破坏姜长安与童世舫婚姻的时间，应该是1940年前后。这样再留出一年时间，儿子长白的妾绢女人自杀，再过一两年时间，就轮到曹七巧带着愤恨死了。

——那正好是1943年。于是，小说末端说：“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这就是小说《金锁记》完整的时间观点。据张爱玲的弟弟张子良回忆，《金锁记》故事是自有其本的。

故事泉源于李鸿章家族中的一房家庭故事，人物基本上都有原型的。可是发生在前两个时间节点的故事，1912年张爱玲还没有出生，1922年张爱玲才两岁，都不行能是第一手质料，多数是来自张爱玲听旁人叙说再加上她的特殊的写作才气，所以，这两个局面——曹七巧进场、叔嫂调情、以及曹七巧大闹分居会的局面，主要来自她的创作想象，这些局面都是小说中的精彩局面，也是最有匠心的局面，看得出张爱玲刻意模拟古典小说的许多体现手法。然而，直到姜家分居以后的故事，才是张爱玲可能走进现实版《金锁记》的日常生活的阶段。

小说后半部的意境变得开阔，笔法越发近于写实，局面也走出了大家庭的模式，集中体现曹七巧与子女长白、长安之间的纠葛。如果说，小说前两个局面的曹七巧显得可笑兼可怜，那么到了后半部门——从曹七巧折磨媳妇芝寿、破坏长安婚姻两个故事中，描画出这小我私家物性格中令人恐怖的一面。现在我们可以来讨论曹七巧与她的后代的关系了。

首先我们要分辨清楚：是什么样的动力造成了她与子女之间的畸形关系？约莫张爱玲的本意是强调曹七巧因为正常的情欲得不到满足，转而把财富视为命脉，为此她一生被套在黄金枷锁内里，牺牲了自己原来可以享受的天伦，成为一个貌寝、刻毒、乖戾又不幸福、害人又害己的被异化的人，形成这样的怪异人格。这是张爱玲为这篇小说取名“金锁记”的原因。

张爱玲太看重款项的气力了。她是这样来写曹七巧：“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

她用那极重的枷角劈死了几小我私家，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都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外家的人也恨她。”这似乎是盖棺定论了。

其实再早些年，曹七巧的丈夫还没死的时候，作家也写到了黄金枷锁的比喻：“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差别了。”我们从这两处关于黄金枷锁的形貌中似乎可以体会：“金锁”是在曹七巧三十五年前嫁入姜家权门开始就被戴上了的。

但在前十五年中，她忍受委屈、压抑情欲，苦心照料病人，并不能真正享受（支配）这个家庭的产业；可是在后二十年中，丈夫死了，家产也分了，她掌控了一大笔产业，足以过着衣食无忧的寄生生活，可是她还是不幸福，不仅不幸福，而且陷入了半疯状态的迫害症里，她与外家婆家的亲戚都隔离关系，对子女苛刻狠毒，都是为了把财富牢牢抓在手里，唯恐旁人来谋取她的产业。这就是张爱玲对于《金锁记》原型的亲戚故事的解读。

一般研究者也自然沿着张爱玲的思路来明白曹七巧。夏志清就是这样分析的：“小说的主角曹七巧——打个比喻——是把自己锁在黄金的枷锁里的女人，不给自己快乐，也不給她子女快乐。”夏志清可是我以为，《金锁记》的阐释如果仅仅停留在“金锁”的隐喻上，那么，这部小说的后半部门的意义远远没有被掘客出来。

“金锁”的隐喻在前半部门体现得很充实，因为曹七巧在丈夫的残废身体上得不到情欲的满足，唯一能够慰藉她、约束她的就是对这个权门家族拥有的产业的憧憬。可是，“金锁”仍然无法解释，小说的后半部门曹七巧为什么有了钱财还对自己的子女如现在毒，为什么要破坏后代们应有的幸福权利？这就是我们要追问的：在“金锁”以外，另有什么更为恐怖的气力推动了曹七巧向自己的子女疯狂抨击？曹七巧不是西方文学经典里的守财奴的形象，不是夏洛克、葛朗台、阿巴贡等等守财奴或者吝啬鬼，曹七巧的故事完全是一其中国故事，她的性格就是中国封建大家庭文化中锻铸而成的一种怪异的典型。越发隐秘地隐藏在她的身体内部发力，制约了她的种种荒诞行为的，不是对产业的欲望（因为这点在她的后半生已经获得满足），而是一个无法填补的庞大空洞似的欲望：性的欲望。这一点，傅雷在评论《金锁记》时已经注意到了，他尖锐地指出：“恋爱在一小我私家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小我私家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债。

恐怖的抨击！”曹七巧原来是一个市井之女，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她在做女人的时候，与猪肉铺的卖肉老板打情骂俏，油腻腻的猪肉给她带来虽然粗俗却又温厚的情欲。请注意：作家把曹七巧的情欲与猪肉连结在一起，直截了当地体现出她的情欲就是一种肉的欲望，物质的身体的性爱欲望，可就是这么一个充满肉体欲望的女人被嫁入权门，去陪同一个虽然有钱、却没有好身体的男子。她男子从小患软骨病，虽然不影响生育，可是肌肉萎缩的身体，与曹七巧憧憬的强壮的男性肉体截然不同，显然不能满足曹七巧的身体欲望。

这样就能够解释曹七巧为什么嫁入姜家后一连生有一双子女，依然不能满足她的身体欲望。小说开始部门就形貌在老太太的起坐间里，曹七巧与小叔子姜季泽的调情。

姜季泽是个纨绔子弟，一来生得风骚倜傥，身体结实，二来是在外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没有道德底线。这两个条件都切合曹七巧的情感意愿，所以她主动出击，挑逗三叔。

这一局面，作家是这样写道：“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受……’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体是多好的……多好的……’”这一段形貌很像《水浒传》里的潘金莲与西门庆的调情局面，可是用在张爱玲笔下，强烈体现了曹七巧对男性康健身体的生理需要，她的语言近似于梦呓，直接地、无羞耻地倾诉出来。傅雷在分析曹七巧时用了“恋爱”这个词，其实不是很恰切，在曹七巧的感受里，“恋爱”不包罗精神性的愉悦追求，甚至也不是生儿育女的繁衍本能，她需要的就是生理上的男欢女爱，需要男子直接给她的身体带来热烈刺激。惋惜的是，这种一般市井女人轻而易举能够获得的肉体享乐，恰恰在这座用黄金堆砌起来的大宅门里无法满足。

曹七巧身体里这种隐秘的饥渴得不到满足，又是二爷正房太太的身份把她钉在继续产业的位置上，使她也不敢轻易出轨，姜季泽虽然荒唐，究竟另有道德底线，不敢在叔嫂关系上乱了伦理纲领。这种极端压抑的情况下，曹七巧对姜季泽的情感由怨恨生长到抨击，才会在产业分配上琐屑较量、欲置死地尔后快。所以在大闹分居会上，外貌上体现出来的是曹七巧对季泽的所有产业锱铢必较，冷漠无情，似乎物质欲望压倒了一切，其实追求产业的背后恰恰是情欲的抨击。再接下来就是分居后姜季泽重访曹七巧，企图再续旧情，而曹七巧也不是没有过对新生活的憧憬，下面一段形貌，被所有的评论家都津津乐道地作太过析：“七巧低着头，沐浴在辉煌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另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龄已经由去了。

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庞大，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掷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谁人人呵！他岂非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

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

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谁人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欠好么？纵然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这一段写得很是之好，是一种血淋淋的灵魂自白。在曹七巧的欲望世界里，物质欲望与身体欲望展开了紧张屠杀，而身体欲望一度也上升到了情感欲望，她竟然也用了“相爱”这个词，理想自己踏进姜家权门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爱，虽然她想到钱的时候也暴怒过，犹豫过，但终究妥协了，甚至为了这个男子她愿意做出钱财上的牺牲。可是，很不幸，在曹七巧进一步不动声色的试探中，她终于发现姜季泽完全是在欺骗她的情感，而且是蓄谋已久的欺骗！岂非另有比热恋中准备牺牲一切去爱的女人突然发现男子始终在欺骗她越发恐怖的事情吗？曹七巧恼怒的发作以及赶走季泽，不是为了捍卫产业，而是为了被欺骗的情感。失去了爱的痛苦远远凌驾了对产业的占有欲，是姜季泽的欺骗才使曹七巧全面瓦解，今后她失去了与现实的接触，对什么人也不再信任，此时现在，她穷得只剩下钱了。

爱的缺失比钱的缺失更恐怖。恋爱、性欲、男欢女爱，那是生命的元素，是与人的生命本质联系在一起的，爱的缺失会导致生命的缺失，生命就不完整不康健，没有爱的生命就是残废的生命、枯槁的生命；然而钱和物质只是在一小部门的意义上与生命发生关系，大部门是人生的元素，它只能决议人的日子过得好欠好，缺失钱的人生肯定不是好的人生，但并不影响生命本质的高尚与丰满，更不能决议人在精神上的追求和导向。

张爱玲与母亲所以，曹七巧面临的不仅仅是金锁的桎梏，更残酷的是她纵然想打碎金锁，仍然是得不到真正的爱与异性的康健肉身。在这种地方特别能显现出张爱玲创作的现实主义气力，她往往不给生活留一点暖色，因为她本人也不怎么相信人间确有真爱。所以，在小说的后半部门，曹七巧并不是死死守住黄金的枷锁专与子女过不去，而是她无可怎样地被锁在黄金的枷里，忍受着欲火的煎熬，——终于把她熬得形同厉鬼，转过身来害周围一切被她逮着的人。

不幸的是，由于她把自己关闭在黄金的枷锁里，她周围的人只有自己的子女。张爱玲在这小我私家物身上完全抽去了作为母亲的元素，把她变作人不人鬼不鬼的恶魔典型。曹七巧与儿子长白是什么关系呢？小说这样写道：“她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子，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小我私家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小我私家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

他是个瘦小白皙的年轻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细的五官，时常茫然地微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他敞着衣领，露出内里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

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仆从！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张爱玲的特点就是写作不避陋俗，任何令人尴尬的局面她都敢如实写出来，如果我们读了上面这个片段，面临这样的母子关系，能不感应恶心吗？接下来她就形貌这对母子双双蜷缩在鸦片榻上的卑琐情景：“久已过了午夜了。长安早去睡了，长白打着烟泡，也前仰后合起来。七巧斟了杯浓茶给他，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讨论着东邻西舍的隐私。

七巧突然浅笑问道：‘白哥儿你说，你媳妇儿好欠好？’长白笑道：‘这有什么可说的？’七巧道：‘没有可品评的，想必是好的了？’长白笑着不做声。七巧道：‘好，也有个怎么个好呀！’长白道：‘谁说她好来着？’七巧道：‘她欠好？哪一点欠好？说给一娘一听。

’长白起初只是迷糊对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盘问，只得吐露一二。旁边递茶递水的老妈子们都背过脸去笑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卸下烟斗来狠命磕内里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

长白说溜了嘴，止不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效果到了第二天，长白说的关于媳妇的隐私都酿成了七巧在牌桌上的闲话，最后间接导致了儿媳妇芝寿的死亡。固然不能说世界上不存在这样一种失常的母子关系，但在这种关系中的曹七巧，早已经丧失了母性，堕完工一个被性饥渴折磨得没脸没皮的女人。

张爱玲与胡兰成 如果说，曹七巧与儿子长白之间的畸形的母子关系，还是泉源于封建大家庭里的种种罪恶的生活真实，那么，曹七巧对女儿长安的态度就越发太过，越发刻毒。曹七巧用尽手段来破坏长安的婚姻，固然不是为舍不得陪嫁而阻止女儿的亲事，更不是舍不得女儿出嫁，怕她以后过苦日子，曹七巧心里对后代的（哪怕丝毫的？）爱早就荡然无存了。我们从曹七巧频频诅咒长安的刻毒话语中，可以体会她的情绪庞大杂乱，既是一个消灭的老女人对时代潮水（男女自由外交）的抗拒，也有对姜家权门的极端怨恨与快意复仇。

可是，这都不是最基础的理由，如果从生命形态而言，就是一个性饥渴的老女人不愿看到自己女儿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她无法理性地掌控自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情欲：一听到儿子与媳妇的隐私，就莫名兴奋，丑态百出；一听到女儿私下恋爱，心里就窜起无名之火，不择手段地举行破坏。

从外人看来，曹七巧就是一个半疯状态下的失常者，但从心田来分析，正如张爱玲在小说的末端时形貌的一段话：“她探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

十八九岁做女人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另有沈成衣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顽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子几多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徐徐自己干了。

”这个从“滚圆的胳膊”到“骨瘦如柴的手臂”的比喻，夏志清教授赞扬为“读者读到这里，难免有毛发悚然之感”。在我的明白，这个比喻依然在通过曹七巧的身体变化表示情欲对人的生命的摧残，由此才会引申出曹七巧弥留之际对她人生门路的反省，以及对人生另一种可能性的憧憬。张爱玲对这个麻油店女人作践挖苦够了以后，也隐隐约约地流露出一丝同情来。曹七巧无疑是现代文学史上的艺术典型之一，是个唯一无二的人物。

可是在曹七巧与她的后代之间的敌对关系中，她失落了作为母亲最本质的元素——母性，正因为这种人性的缺失，使曹七巧性格变得黑暗愚昧，没有一丝暖意和亮点。我的朋侪不愿演出这个角色是有理由的，作为一个演员，在她还没有找到“这一个”角色性格的内在种子的时候，放弃也是对艺术的严肃态度。她还对我说：“其实母亲的元素，原来是几多可以在曹七巧的自我折磨中起到一点挽救作用，惋惜张爱玲不相识这一点，再坏的人，做了母亲对子女也是有爱的。”于是我想起了张爱玲的《小团圆》，纵然对她自己的母亲，她也是充满了误解与偏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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